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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文志/专栏

王乐成:玩雪

作者:当代散文 日期:2021年07月26日 浏览:3822 原创

一说起儿时雪日,先想到的是玩雪——堆雪人,打雪仗,滑雪、滑冰、扣麻雀……几十年过去了,再回想起来,仍激动得心跳加速。

可住在庙乡筷子胡同里的玩伴们,玩得花样却大不同。



滑雪,在胡同里。

筷子胡同窄,窄的仅能推过一辆小推车。夜里大雪纷飞,翌日,常常雪塞满胡同。早上,家家自发出门铲雪。孩子们抬出面板,或小饭桌,竖起来,三四个孩子合伙推雪,一挡一挡,推到西首的南北大街,再推进北湾。孩子们跑来跑去,双腮冻成红苹果,小手成了红萝卜。

雪大部分推走,胡同变成了天然滑雪道。胡同东高西低,从东往西滑,真叫一个顺溜。你拿出整大寨田时掘出的棺材板子,砍成脚踏的雪橇,他拿来布条子捆脚,再拿烟秸秆做手杖,小伙伴们七手八脚,各显神通,准备停当,一前一后滑起来,那架势,那速度,一点也不输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杨子荣、少剑波他们。深埋上百年的棺材板,本已心冷伴鬼魂,做梦也没想到,农业学大寨的运动,拯救它重见天日,更料不到,竟长成翩翩童子飞翔的翅膀。初生牛犊不畏虎。疯狂里,摔跤是少不了的。跌一身雪,磕破了手,掌心呼呼发热,并不觉得疼。最尴尬的,是磕破了裤子,掩藏不住,便招来责骂,甚至是一顿笤帚疙瘩。

大街上的雪,是不用孩子们插手的,自有专业扫雪队。老老少少,男男女女,他们是地富反坏右“四类分子”。他们埋首扫雪,神情专注,还有民兵看押。那时,我却不曾想到,南乡我成分高的姥姥家,是否也有长辈辛苦在扫雪队伍里。

大人扫完大街,扫完碾道,回家享受热炕头。孩子们却闲不住。自发去扫老碾南、烘烟屋前的耍场子。高大的皂角树下,尺长的皂角叮呤咣啷声里,一场打耳比赛开始。树下,画好木耳的老窝,一棍下去,两头尖的木耳欢快起跳,迅疾一耳棍打出去,嘿,三四十米远。拿耳棍丈量,谁打的最远,自然谁是状元。子友叔劲儿大,一下把木耳打出了场地,明明见画了弧,飞西边杏爷爷家,却因积雪厚,再没找到木耳的影子。俗语道,“看拉屎的,不看打耳的。”看打耳,危险四伏。后来,我就被伙伴甩出手的耳棍,击中面部,血流满面,差点打瞎眼,休学治疗月余,还是留下了双目散光的后遗症。



下棋,在猪圈里。

棋场选在我嫲嫲园的猪圈里。说猪圈,其实没养猪。猪窝里堆着嫲嫲搂来的干草。桃花开时,女同学桂英、春玲和玉珍,男同学子栋、子山和我,曾把猪圈当婚房,上演过娶媳妇的好戏。面白俊俏的玉珍三姑扮新娘,我和子山小叔是陪客,让我一直嫉妒的幸福新郎官,是其貌不扬的子栋二叔。

圈外大雪纷扬。卷内干草铺平了,展开棋盘。买不起象棋,下的是军棋。司令是主帅,却怕炸弹轰炸,当然,司令自有军长、师长、团长、营长、连长、排长一班人来护驾,也可派工兵这支拆弹部队去解除炸弹的威胁。圈外大雪纷飞,圈内两军对垒,杀声四起。为报子栋娶我玉珍三姑的一箭之仇,我暗下决心赢他,一定让他掉进雪窟窿里。可心急吃不得热豆腐。大我两岁的子栋二叔,反应机敏,三下五除二,就将我的主帅生擒,或炸死。一连数盘,我盘盘举白旗。强攻不赢,只能智取。吃过午饭再来猪圈摆擂台,我总会旗开得胜,风卷残云,杀得二叔丢盔卸甲。二叔接连输了五六盘,就叫了暂停。他去雪地里溜了几圈,回到猪圈,两手按着棋盘,一再细瞅那黑压压的棋子。他反反复复看,我心里一阵阵发毛。我越催他开棋,他越按兵不动。等他坐定,似乎成竹在胸。结果是,我又厄运当头,盘盘遭遇滑铁卢。原来,他看破了我在军棋背面暗暗做的记号,他欲擒故纵,招招引我入陷阱。我不服气,要求下回棋。他按着棋盘不让,结果,就动起了手,双双滚进了猪圈,沾了满身的臭粪灰。

二叔子栋早早作古。出殡那天,我回村给他送行,禁不住泪流满面。邻居们说我重感情,岂不知,那是我悔愧的泪,总感觉对不住二叔他!



打兔,在无头鬼林子。

老家庙乡,能人不少。孩子眼里的能人,不是明代曾任山西布政使司参议的进士吕三才,也不是一顿吃一盖垫煎饼、成天抱着压场碌碡玩耍的清人吕汉,也不是曾任国民党台湾内政部长的吕传忠,而视捣碎白公鸡配中药让断腿的人行走如飞的解老嫲嫲是能人,会拉大锯打门窗、给小伙伴做木头手枪的良爷爷是能人,会讲鬼狐故事的牛骡饲养员平爷爷、能驾驭脾气暴烈黄健牛的梦爷爷是能人,能从雪地仓老鼠洞里掏出玉米粒子和豆粒的子营叔是能人,常循着河湾泥上痕迹捉到鳖的子成五叔是能人,更有一位能人,他会木匠,又会雪地里循着行踪捉到野兔的是能人,他是胡同里的文二爷。

文二爷兄弟仨,都靠木工手艺立家,家家房屋收拾的瓦亮整洁。刮刨拉锯的木匠,跟叮叮当当的铁匠比,算是比较文的活儿,可木匠兄弟仨,家家墙上挂杆鸟枪。没听老大良爷爷的枪响过,倒是文二爷、武三爷的枪声时常吓人一跳。

文二爷长得白净,走路板正像军人。我曾跟着他给生产队筑畦脊子,他扶驴拉的筑畦扒子,我管插线起线。也许他做木匠活瞅墨线惯了,有时插线忙不过来,他筑的畦脊子照样笔直。有次,雪天去良爷爷家找成哥玩,正碰上文二爷背着鸟枪要去打野兔。大雪满地,哪会看到野兔的踪影?邻人都讥笑文二爷馋兔肉馋疯了。“想吃兔肉的,跟着我。”文二爷很自信,像遍野的野兔都是他家养的。

文二爷说,无头鬼林子里的兔子最多。无头鬼林子在村东,郎家洼村西,是吕家的祖坟地。夜里经常闹鬼火,胆大的小伙子结队去追,这鬼火一跳一跳的,跑得比兔子快,谁也追不上。据说,追过鬼火的,大都当夜里发烧。这瘆头皮的名字怎么来的呢?古时候,在月黑风高的深夜,常听到得得的马蹄声,胆大的人去偷瞧,朦胧夜色里,有一彪悍的汉子,骑着高头大马,在这片墓地里来回狂奔。偷瞧者看得兴奋,完全忘了害怕,一声喝彩,骑马人立时勒住马头,这才看清,骑马人没长脑袋。据传,这无头鬼是明代进士吕布政长子、衡王朱翊镕的女婿吕应卜,顺治三年衡王被清府满门抄斩时一同被杀,他飞马祖茔,是跟祖宗们报到来了。无头鬼林子,就这么叫起来。

文二爷领着我们几个孩子,刚走下东公路,但见朦胧雪地里,蹲着一个个“白面馒头”,细瞅,那些“白面馒头”似乎都在晃动,我等禁不住两腿发颤,唯恐那无头鬼站出来。已进林地的二爷,挥手示意我们止步,蹲下,他端着长筒鸟枪匍匐着行进。林地中央,是高耸的大坟堆,周边围着白森森的蒿草。春天来剜苦菜、荠菜和麦蒿时,曾看到几个坟子塌了,像张着阴森森的大嘴。听说,这儿除了野兔,还有黄鼠狼、狐狸、獾等动物出没。正乱想着,忽然二爷一蹦,枪没打响,坟地里窜出来两个黄东西,把我们三个吓得趴雪地里。二爷他能从雪地里的兽印,判断出是野兔,还是狐狸。他从足印看,躲进草棵里的分明是野兔,受惊吓跑出来的,却是两只黄仙家。怪不得二爷的土炮打不响,黄仙家修炼成精了。黄仙家跑远了,二爷也收起了枪,说,惊场子了,改去庙后沟吧,去那保准打住兔子。

庙后沟?俺才不去呢。去拔碌碡嘴、棉布袋野菜,就踩到了整修大寨田撇出来的人头盖骨,还有长长的腿骨,白森森的,瘆头皮,那儿比无头鬼林子还野着呢!

据说,文二爷去庙后沟打住野兔了,是打枪轰出来的野兔,雪地里没地儿藏,钻进了老坟坑,让二爷他们点火炝了出来。当晚,二爷扒了兔皮,炖了下酒肴。萝卜炖兔肉,本可去腥的,可那野兔肉吃到嘴里,有股狐骚味。

那天,在雪地里的庙后沟,文二爷打住的是野兔,还是别的?似乎谁也说不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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